世上少了一位可爱的老头
祖父离开我们八年了,但我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开,而是躲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,微笑着看我们。
有时我会想,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乐观、豁达、风趣,还是实诚、耿直、坚韧?似乎都是。在村里人看来,祖父不简单,他九十多年的人生,有一箩筐的故事,可供村人作茶前饭后的谈资,但在我心中,祖父就是一个好玩的老头儿、一个可爱的老人。
祖父是村里最长寿的人。生前,他曾扳着指头数,谁谁快不行了,谁谁不在了,整过他的某某某,和他交好的老先生,他最亲的弟弟……都没有他活得久。祖父数着,有点得意,又有点伤感,还有点寂寞。
其实,祖父最怕死。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,他就妈天娘地地叫,有时还流下眼泪,喃喃说道,娃啊,爷舍不得你们呐。听得我们心里酸酸的。病好了,祖父又给我们讲他的往事。
年少时,祖父上过一年半载私塾,因家贫,他后来去镇上的店铺当学徒。那时的老板都是实心眼,考验学徒的方法单调无趣——故意在墙角旮旯丢几个铜板啥的,捡起上交的留下,私自昧下的走人。 祖父无疑是前者。他从未讲过自己吃了多少苦,倒常夸自己在店铺学打了一手好算盘。
凭着一手好算盘,祖父后来成了店长,穿长袍着马褂,很是体面。因为识文断字,又敢于出头,1949年前,当村农会主任的他,差点被害。那是一 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,有点长,简而言之,村里有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充当了特务的眼线,欲对刚建立的村农会图谋不轨,但坏事最终未成。1949年后,那个穷得叮当响的人遭到唾弃,村里人都不与他来往。有日他家失火,村里人都站着看热闹却不施救,只有祖父挺身而出,一趟一趟从堰塘里提水救火,火灭了,他累得瘫在地上。村里人都说祖父肚量大,不记仇。祖父则轻描淡写地说,一个村里住着,啥仇不仇的。
不记仇的祖父脾气耿直,有点像他推崇的咱同姓人杨家将宁折不弯的味道。1949年后,他谢绝去县里工作的安排,在村里任职,工作中经常与支书意见相左。支书后来重病不起,祖父提几包点心去探望。两个老人,一笑泯恩仇,往事成云烟。祖父回家唏嘘不已,说人这一辈子啊,短得像兔子尾巴,再争还能比狐狸尾巴长?
20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,祖父已经年过七十,仍帮着母亲操持家里十几亩地。夏日的黄昏,祖父常去割青草回来喂牛。割草回来,祖父喜欢躺在竹床上,听收音机里刘兰芳说评书。听到忠臣良将有难,他直拍床板,恨不得跳进收音机里上阵杀敌。
我们全家随父亲搬到学校去住后,祖父固执地独自住在老家。闲来无事,他爱鼓捣东西。那年夏天,他自己捣鼓着做了一张床,四个角各安一个弹簧,美其名曰:席梦思。这张床后来被村里一个年轻人看中,买去做了婚床,给了80块钱,还不够人工材料费。祖父的兴趣这时已经不在床上了,他买了木料,请木匠来给自己做老屋(棺材),自己也帮着钉个钉,刨个板啥的。老屋做得很合祖父的心意,他说自己爬进去躺过,睡得很舒服。但他到底年老了,算盘打得不如当年,木料买多了,做一个老屋绰绰有余,他干脆让木匠就料又做了一个小一号的。村里人笑他,老屋哪能多做,不吉利。祖父一翻白眼,你那是封建迷信!这个小一号的后来竟然也被人看中买走了。
后来,祖父就是躺在他亲自参与做成的棺材里长眠的,终年九十五岁,无疾而终。我妈说她梦见祖父和祖母在天上做了神仙。这话我相信。我相信祖父如果当了神仙,一定也是一个可爱的神仙。可是,我仍然时常感到难过,自祖父走后,这世上就少了一位可爱的老人,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,看不到他那孩子般灿烂的笑容。
(摘自《襄阳晚报》 杨莹/文)